◆維揚
三年前，在望嶺登萬步梯，于我而言，歷歷在目。地處渝東南邊陲、隱藏在大山深處的少數民族深度貧困村，望嶺修建的萬步梯可用浩大一詞來形容!望嶺，又稱望十嶺。站在龔氏吊腳樓民居后山上，朝龍木埡方向望去，可望見古樹嶺、鴉鵲嶺、云廠嶺、高家嶺、青嶺、中嶺、雷打嶺、長嶺、樅樹嶺、楓香嶺等十座高低錯落、形態各異、大小不一的山嶺。
那天，是個艷陽天。吃過早飯，坐車朝望嶺駛去，途中經過一座稱為“白金橋”的石拱橋。據黔江清末縣志記載，白金橋系鄉紳程應祖、龔克彝兩位五品州官牽頭，組織白土、金溪沿河兩岸鄉民捐款投勞，于清光緒十九年建成，距今128年，橋身至今完好無損。橋寬約5米，跨度約20米，東西兩岸有七八級到十二三級臺階延伸上橋面，早年僅供人行。上世紀九十年代初，村民們紛紛投工投勞，人工修筑了一條機耕道。從此，白金橋被成了車行橋。
駛過白金橋，經過五家溝，一會兒便到了此行目的地——河底戶，即萬步梯起點。
映入眼簾的是一座仿古四合院“八角蓮花樓”，抱大的柱子，黛青色的火窯磚瓦，看上去有幾分壯觀和古樸。走進樓里，在有水聲滴答的地窖中，一陣陣濃烈的酒香撲面而來。原來這八角蓮花樓是釀酒作坊，陳放著一壇壇重達千斤的燒酒。
這里地理位置特殊，是大垮巖時代形成的一個沖擊低洼地，無數條溝壑在這兒匯集，因而水量豐沛，水質清純。難怪，先祖們要在這兒釀酒置業。返鄉青年會川靈機一動，邀約建卡貧困戶謝云書，請來濯水泉孔酒廠師傅，參照四合院建筑風貌，結合釀酒工藝要求，聘用能工巧匠規劃設計。當年動土開工，當年建成投產。入股的貧困戶在廠里上班，不僅按月領取工資，年底還分到了紅利。如今，會川還辦起了一個三清桃果園;七十年代在望嶺落戶的重慶知青張慶陸和本地人龔福錦辦起了養豬場;返鄉農民工龔明翠引資辦起了榨菜廠。產業興，百業旺，在他們的帶動下，望嶺村走出了一條以蠶桑、水果、生豬、黃牛種養殖為主體，以釀酒、青菜頭加工和有機生物質燃料加工為支撐，以鄉村特色旅游為補充的農工商旅融合發展的路子。到2020年，一舉摘掉貧困帽子，實現了整體脫貧。
緊挨酒坊的是一幢在樹林掩映下的四合院。院里住著兩位年近八旬的老人，看上去身板硬朗，精神矍鑠，臉上總是掛著笑容。到他們家做客，就像回到了自己的家，一點兒拘束都沒有。從大門進到天井步入正堂，需拾級登幾步階梯，形成從低到高，從下往上的走勢，意蘊登堂入室步步高升。正屋門柱上貼有“門前繪八角金蓮平添盛景，屋后建萬步天梯直沖云霄”對聯。從中不難看出，居住在這兒的老人心境敞亮，志存高遠，在這窮鄉僻壤的望嶺，把孩子培養成為大學生。
住在四合院的老人與他們那一代望嶺人一樣，深知農村人要想有出息，只有一條路可走，那就是讀書。家家戶戶節衣縮食，勤扒苦做，也要想方設法供孩子上學。從上世紀八十年代起，望嶺先后送出去幾十名大學生。這些在外工作的莘莘學子，每逢佳節回鄉看望父母都會聚在一起。時逢脫貧攻堅這一年春節，會川與謝云書、龔皓月、楊鎧瑋、龔華兵等鄉親經過商榷分析，望嶺四面被山山嶺嶺圍住，生活在這里的村民，就像掉進一口“天坑”，在脫貧攻堅中，是一塊難啃的“硬骨頭”。怎么辦?人心齊、泰山移，扭成一根繩，甩開膀子干。望嶺人終于迸發出“要我發展”到“我要發展”的精氣神。
他們用微信發出在望嶺修筑萬步梯，打造人文景觀，振興鄉村經濟，造福家鄉人民的倡議。倡議一經發出，便收到了意想不到的效果，不到十天，捐款就高達十七余萬元。漆樹灣村王友谷跑來捐款，當他掏出錢包來的那一刻，會川說他突然感到胸口疼，真的是于心不忍。老王自己患病，卻把兒子打工寄回醫病的錢拿出來捐了。青杠村的小朋友楊健雄才12歲，聽說村里要修筑萬步梯，便拿出自己積攢的所有零花錢捐了出來。早年來黔江做生意的安徽人高福春從網上得知消息后，從城里騎著摩托到望嶺捐了500元。捐資者除了望嶺及周邊的村民，還有來自全國各地關心脫貧致富的好心人。感動感激之下，望嶺人的筑路積極性很快被調動起來，庚即成立了施工組、質監組、后勤組、安保組。一時間，沉默的河底戶到磨槽巖這一道山梁(脊)上，變得熱火朝天。
踩點探測線路，他們時而踏著光禿禿的山梁，時而攀越陡峭的懸崖，時而跨過深澗穿過荊棘，用不到一天時間，便勾畫出一條既不毀林，又不破壞山體的線路。
從2019年初開始，這支由村民自發組織起來的修路大軍，用騾子馬兒馱運鋼筋、水泥、木材、石料;用鋼釬、二錘、挖鋤、鏟子敲打開挖;用梭槽灌漿澆筑……冬去春來，寒暑更替，每天迎著日出上山，踏著夜幕下山。尤其是路基開挖，有的地段剛挖好就被暴雨沖垮，沖垮了又挖;為確保工程質量，做到一勞永逸，他們決定用水泥澆筑路基，險要地段還用鋼筋加固;最后在澆筑好的路基上用青石板鑲嵌路面，全路段每一步階梯都按長寬高統一尺寸修筑成型。
上午10點，我們抵達了皂角樹。這棵碩大的古樹正好可以作為萬步梯起點的標志。大家相互遞了個眼神，開始往磨槽巖山頂登去，不大會兒就登上了曬谷坪，再向上往前登出三百余步后，一抹筆直的陡坡儼然天梯一般矗立在眼前。仰視，我們視它為“立馬威”。嚇誰呢?我在心里想，東岳泰山、四川峨眉山、貴州梵凈山都爬過，小小望嶺萬步梯奈我何?可是，這道長度不到兩百米直立的石梯，不僅讓人爬出了一身熱汗，而且爬得上氣不接下氣。實在是陡，坡度大于30°;實在是直，像上閣樓的木梯。可這石梯不像木梯可以用手扶住，不至于讓人往兩側偏倒或后仰。據村民介紹，村里的建卡貧困戶謝云書是個急性子，人稱“謝大炮”。平時在三清桃園里干活兒，一年增收幾萬元。村里倡議修萬步梯，他第一個站出來，放下掙錢的活兒，獨自從這段最陡的坡開始。第一天就挖了接近二十步，給大家帶了個好頭。
山路就是這樣，一會兒陡峭，一會兒平緩，可以讓氣息得以調節。突然，不遠處傳來叮叮咚咚的流水聲，循聲望去，一簾瀑布懸掛在長滿苔蘚的懸崖上，原來我們來到了泉水溪。垂涎欲滴，一下子感到口渴起來，我迫不及待地跑攏去，蹲在地上，雙手捧起水來，張口就喝。噫!怎么這水捧在手里清澈透明，喝進嘴里清涼甘冽喲。會川贊道，我們這兒植被豐茂，涵養水源，水量豐沛，水質清純。喝吧!放心，我們從小就喝這水。
過了泉水溪，是一段長滿荊棘的長坡，朝石梯右側往下看，雙腳感到發抖。陳紹琴老人捐款被拒的一條抖音就是從這兒發出的，好多評論都說應該收下。一來可在功德碑上刻上她的名字，二來可讓年輕人看看老一輩的無私。可會川心里卻不是滋味，一百元錢對于一個沒有工資收入的農村老人來說，的確是個大數字啊!除了捐款，陳紹琴還丟下家里的農活，把自己種的菜送到工地食堂，接著跟大家一起修路。
再往上登就是大灣。大灣分上大灣和下大灣，其間有上中下三個龍洞。凡是叫龍洞的都有發源較遠的地下水，上龍洞漲水時，水量有水桶般大小，用以灌溉山下那一層層梯田。經過上龍洞，向左折返往上登約三百步，穿過一片松林就到了雄鷹嘴。這兒懸崖高聳，地勢險要，視野開闊，氣流向上，刮來陣陣涼風。我們行進在宛如刀背的山脊上，兩邊十分險峻，但有鉤藤櫸木相連，宛如天然欄桿。太陽光只能星星點點從樹枝縫隙中照射進來，微風吹拂在身上十分愜意。
繼續往上，到了溫家口，差不多行程走了一半。有人提議歇一會兒。會川接口道：“我們登上了溫家口，猶如創業者經過了成長期，來到了平穩的成熟期，凡事達到中間點都會放慢腳步做適度調整，可千萬不能停下來，堅持才會勝利。”登萬步梯也一樣，到了溫家口，大自然將這道一直往上的山脊，來了個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之前的梯步都是朝上，從溫家口到芭蕉灣這一段五六百步，卻是坦洋洋地朝下。
來到芭蕉灣，一股清泉從地下噴涌而出，順小溪溝拐出三四十米后，飛下幾十米高的崖壁，形成了芭蕉灣瀑布。大家洗了洗手，捧起泉水就往嘴里送。喝過泉水，迎接我們的是更加艱難的后半程了。剛有人提出歇歇腳，立馬就有人插話，歇氣莫歇憨，不等汗水干，大家你一言我一語聊起天來。談笑中，橫亙在我們面前的那一坡筆直而陡峭的二百多步梯步，沒費多大工夫就登了上去。
山越來越高，坡越來越陡，土層越來越薄，叢林中多數是葛藤、巖豆藤、倒鉤藤之類的藤蔓植物，沒有了雄鷹嘴至溫家口那樣的林蔭路，石梯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幸虧天氣不是很熱，爬起來也就不覺得很吃力。龍盤坡雖然只有不到一千步，但中途沒有緩坡。越往上彎拐越大，好像高樓中的轉角梯，走在上面真還有點心虛。龍盤坡就要登頂了，有人說在這兒留個影吧，留下龍盤坡的險要。可是打開手機，才發現既照不出其險，也照不出其遠。原來，是因為“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
離開虎歇坪，剩下最后的沖刺，高高聳立的磨槽崖就在眼前。其間梯步在懸崖之上盤旋，可見材料運輸、工人施工之險之難之艱苦。明知有艱險，越是艱險越向前。我們抑制不住內心的激動，邁開雙腿，一鼓作氣，登上磨槽巖。
這時，我敞開喉嚨，放聲朗誦起當地一位名叫太河居士的詩來：“十嶺山梯近九天，懸空項背吐清泉。齊心筑得青云路，躍上蔥蘢望百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