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長春
“去郁山挑鹽,要翻頭坳、二坳,過卡子……”祖父說這話時,聲音激昂,側著頭,瞪著眼,伸直脖頸,好像他肩頭的鹽擔子,仍晃悠著一般。幾十年了,祖父那聲音,縈繞在我耳畔;祖父那神情,浮現在我眼前。我的骨子里似乎充滿咸味,和著祖父的聲音,譜成了鹽韻,艱辛、苦累、愜意、美滿的鹽韻。
鹽韻在我血液里流淌、沸騰,高昂了又低沉,低沉了又高昂,不時召喚我去追尋。我去西沱古鎮,去郁山古鎮,沐著江風,尋尋覓覓,敞開心扉,仔細把鹽韻聆聽。
西沱古鎮,乃巴郡西界,取其“界”“沱”,又叫“西界沱”。車輪滾滾,“呼呼”作響,經過兩個多小時的車程,我終于到了西沱古鎮。陌生的西沱古鎮,出現在我眼前,恍若娉婷,充滿魅力,充滿新奇,讓我害羞,讓我向往。
三峽大壩托起長江水,寬闊了西沱長江面,看不清來處,望不見去處,明明晃晃的一大片。驟雨初歇,薄霧籠罩的黛青矮山,環繞江水,淹沒了巴鹽古道的起點——西沱鹽碼頭,模糊了對岸的石寶寨。
江水蕩漾,貨船像破折號一樣在江心行駛著。波浪涌上來,“啪啪啪”地拍擊人工堤岸,旋即又“嘩嘩嘩”地折回……去石寶寨的渡輪,靠在粗鐵索拴著的小躉船上,搖搖晃晃的,偶爾撞出“嘭嘭”聲響。江中,懸著“西沱古鎮”招牌的大躉船,距岸近百米,一艘大型游輪正停靠著。游客絡繹不絕,踏著晃悠的浮道,興沖沖地朝古鎮走來。
鐫刻著“西界沱”的高大石牌坊,矗立江岸廣場邊,面朝浩渺長江,背對云梯街,見證著“千年古鎮西界沱,萬里長江第一街”。石牌坊沐著江風,笑盈盈地,歡迎從碼頭走來的游客,看他們在層層疊疊的云梯街上拾級而上,東瞧西望,拍照留影,直至把他們目送到山頂的石門嘴。
廣場上,響起了號子聲,一群游人正圍觀著、拍攝著。只見穿著草鞋的老人們,頭盤白布巾,身著青色對襟粗布服,用白布緊緊裹住褲腳,拄著拐杖,佝僂著身子,正上演舊時背鹽出山的場景。當年,鹽客們就是這樣背著鹽,翻越川鄂屏障,經湖北、湖南,到云南茶馬古道,把鹽運出山的。
只見老人們右手拄著木拐,往前使勁一拄,支著地面,右腳迅疾提起,邁開一大步,穩穩地站住。然后,身子一傾,左腳迅疾地邁到前面,站穩,在木拐的支撐下,右腳再往前邁出……老人們模仿著鹽客們背鹽行走的步伐,堅實地、穩穩地走著,木拐在青石板上,磕出的“嗒……嗒……”聲,清脆,整齊,富有節奏。老人們一邊走著一邊“嗨……嗨……”地吼著,一副氣喘吁吁的模樣。
走了幾米遠,他們開始表演鹽客歇氣了。為頭的老者,吆喝一聲:“歇氣……喲!”然后,他側過身,把木拐伸到臀部,支起捆著鹽袋的背鹽木架子,直了直腰。木架上,掛著的“馬燈”和楠竹筒,在老者頭部兩側,晃了晃。
其他老者聽到“歇氣”聲,高聲應和:“嗨……嗨嗬!”也都側過身,用拐杖支起木架,歇了起來。
緊接著,為頭老者拖著濃郁的地方音,用山歌調子高聲喊唱道:“對門那二嫂……噻……”
“有粑粑耶……嘿……”其余老者,拖著山歌調子,齊聲附和起來。
我被老人們的表演吸引了,情不自禁感嘆道:“他們那步伐,很特殊!他們那調子,很苦澀、無奈。”
突然,我看見一老者,下頜一撮長胡須,金黃色,頭上盤著圓鼓鼓的白布巾,面部瘦削蠟黃。那面容,那神色,活像祖父在世的模樣。我不禁一怔,仔細瞧了瞧他身上的粗布青衣,看了看他腳上的草鞋:“那分明就是祖父呀!我幾十年沒見過的祖父,這一生再也見不著的祖父呀!”看著他的裝束,看著他的勞累,看著他的寒磣,我心里酸酸的,不由自主地揉了揉眼睛:“難道祖父當年挑鹽也是這般模樣嗎?”
“嗒……嗒……”“嗨……嗨嗬”“對門那二嫂……噻……”長江風吹拂著,土家族人不畏艱辛的鹽韻響徹著。
較之長江,古鎮郁山的郁江不知遜色多少了。但是,郁江江畔,至今仍淌著、咸著的鹽水,卻讓郁山有過鹽場,招來過一代代、一撥撥挑鹽客。如今,鹽場不復存在,挑鹽客不復存在,鹽客調已幾近失傳了。但是,因鹽而名的郁山古鎮,卻成了挑鹽客的后代覓跡游玩的去處。
我多次去郁山古鎮,不是饞郁山燒白、都卷子之類美食,也不是游山玩水,更不是為了到郁江中淘洗幾坨卵石,而是試圖覓鹽味、聽鹽韻,繼而幻化出祖父的蹤影。
四月的武陵山,葳葳蕤蕤的,從山澗、溝壑中流出的水,匯聚于郁山腳下,綠豆一般的顏色,水汽氤氳,縈繞古鎮,溫馴地向烏江流去。古鎮老街盡頭,公路橋架在兩岸峭壁上,橋下緩緩流淌的一帶綠水,把沙灘襯托得白白的。郁江拐彎處,一面蒼灰的絕壁,引人注目,深深地詮釋著:“表面郁郁蔥蔥的武陵山,不知有多少懸崖峭壁。”絕壁頂上,農家瓦屋、二層小樓,依山而建,錯錯落落,房前屋后,綠樹在陽光中搖曳閃爍,靜謐、祥和、舒適,真是一幅“小橋流水人家”般的天然風景畫!
武陵山重巒疊嶂,從高處墜下的山風,順著郁江,亙古不變地吹拂著。公路橋頭,幾棵小樹嫩綠的新葉代替著枯黃的老葉。在江風的催促下,老葉簌簌飄落。
環衛工人提著鏟子,揮動笤帚,慢悠悠地清掃著落葉。我湊過去,禮貌地問道:“您好!請問郁山鹽場在哪里?”
環衛工人莫名其妙,突然怔住,四下望了望。“鹽場?哦,在那里。”她一邊說,一邊指著斜對岸的一片荒地,興奮地說,“那邊山下,鹽水還在流著,周圍老百姓有時去打來泡腳。”
“可惜呀!鹽場不在那!”我惋惜道,趕緊對環衛工人說,“打擾你工作了,謝謝!”
我佇立橋頭,注視著那片荒地。荒地上長滿野草,邊上依稀可見鹽場的斷壁殘垣。透過那斷壁殘垣,我仿佛看見工人忙碌的身影,仿佛瞧見晃悠悠的鹽擔,仿佛嗅到鹽的味道,仿佛看見祖父挑著鹽擔,越過峭壁上的小路,消失在武陵山深處。“一個皮蛋走十里”,據說是用來描述當年挑鹽客生活的。鹽客們挑著鹽,歇氣的時候,就把皮蛋殼磕個小孔,用木棍摳出一團兒皮蛋,送入嘴里,再喝點山泉,渾身便有勁兒了。
追尋祖父的身影,我向武陵山深處望去。山峰親昵著藍天上的白云,擋住了我的視線,我不由自主感嘆:“啊,好大的山呀!”祖父挑著鹽,要翻好幾座這樣的高山,才能回家呢!跋山涉水,負重前行,這是何等的艱難呀!我不覺吟詠起來:
“看峭壁人家,攝郁山江水。綠水蜿蜒秀兩岸,鹽韻江風味。
覓故影崇山,憶苦挑鹽輩。竹擔跋山涉水回,雖累猶欣慰。”
“雖累猶欣慰”,好一個“欣慰”,恰當嗎?祖父不畏重擔,翻山越嶺挑鹽,那是他肩負著不可卸卻的責任。他之所以欣慰,是因為他盡責了。
穿梭古鎮聽鹽韻,覓影尋蹤思祖父。不畏艱辛,盡職盡責。這就是祖父的身影,是我苦苦追尋的鹽韻!
從西沱古鎮到郁山古鎮,我似乎聽懂了鹽韻。
從西沱古鎮到郁山古鎮,是一場翻越崇山峻嶺的精神追尋,是我的一場靈魂喚醒,也是一場文化苦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