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燦

窗外犬牙交錯的青山，層疊起伏連綿不絕，清明之際時常雨濯露潤，又有溝壑山澗騰升幻化的云霧氤氳其間，愈加蒼翠可人。

夜深人靜，聲聲陽雀啼鳴透過黝黑的夜空傳至枕畔。起初，鳴聲婉轉嘹亮，不疾不徐，仿似林間幽泉清澈透亮;不一會兒，兩聲之間縫隙漸窄，似有探尋懇切之意，仿若小溪淌水匆遂急行;最后，聲聲呼喊不留絲毫罅隙，仿佛瀑水跌崖跳躍不止，急切之中傾瀉出許多凄惻哀婉之韻。

這多雨的時節，遐思輕翩的夜啊!

陽雀歸來開口鳴啼時，陽雀花就開了。黑枝細葉的小灌木上，挨挨擠擠掛滿一排排紅黃相間的小花。花朵飽滿壯碩，初綻時淺黃，繼之變紅。兩個花瓣向外翻卷，花蕊則俏皮地探伸出來，樹上仿若憩滿正欲翩飛的蝶。

這或許就是陽雀花名字由來的原因吧!

陽雀花煮面，美妙溫馨的記憶，至今仍在我唇齒間腦海里縈繞不絕。花開時節，母親特意摘下盛開的花朵，濾洗干凈后煮面給我們吃。那或黃或紅的花兒漂浮在橙黃透亮熱氣騰騰的面湯之上，像一艘艘鼓帆的船。花兒清脆甘甜，讓我們胃口大開，窸窸窣窣爭搶著吃起來。吃著吃著，竟發現碗底躺著一個荷包蛋，抬眼望向母親，母親正在一旁朝我們微笑。

記得又是陽雀在茫茫群山徘徊呼喊，鄉村人家叱牛催鞭搶著種豆布谷的春耕農忙時節，天朗氣清，暖陽融融，吊腳樓畔那樹陽雀花開得正旺。剛從田地里回來的母親端著大瓷碗正摘陽雀花，突然急促地呼喊我去看陽雀。我光著腳丫急忙忙地從院壩梨樹下沿吊腳樓奔去，結果什么也沒看見。陽雀早被我震動樓板的聲音驚跑，隱匿于屋后山坡了。

陽雀到底什么樣子呢?在為自己的莽撞深深懊悔中我反復思索著。

那一定是很神奇的鳥!平素時節只聽聞或近或遠的啼聲，卻委實難見真容。它鳴叫時也不像山雀八哥你問我答聒噪一片，天地間仿佛只有那優美的精靈在持續地獨唱。

數量稀少、難窺真容顏，這神秘的鳥兒定然美麗異常。年幼的我一次次用自己有限的想象，描繪陽雀的形貌，卻始終不得要領。

夜幕降臨，煤油燈閃爍跳躍的昏黃燈光里，映照著小黑桌畔父親、母親、哥哥和姐姐的臉，方桌、灶臺、水缸的陰影在黑綽綽地閃動著。光影閃爍變幻迷蒙的氛圍里，鄉間村野傳奇迷幻的故事，在我們農家代代相傳。

舊說李貴陽與妻子日子清貧，全靠貴陽不畏艱辛勤勞往返百里外的龔灘背鹽，生活才有了起色和盼頭。然而貴陽在一次背鹽途中遇險，在家苦待多日不見丈夫歸來的妻子，便一路呼喊李貴陽名字，出門到處尋找。踏遍貴陽背鹽走過的深幽河澗、羊腸小道，一遍遍回應她的，只有深山峽谷里自己寂寥嘶啞的回聲。妻子傷心欲絕，一縷幽魂化為陽雀鳥，在林間樹梢日夜啼鳴，苦苦呼喚丈夫李貴陽。

燈影閃爍跳躍中，我幼小的心靈仿佛受到沉重的撞擊，不覺沉沉下墜。繼而又輕盈飄飛起來，欲隨婉轉不絕的悲啼飛越萬嶺千壑，癡想幫那可憐無依的女子，找到迷失在背鹽路上的李貴陽。

就在我們沉浸于不能自拔的憂傷時，鄉間百姓關于陽雀的另一個傳言，隨父親嘴角香煙上的裊裊青煙飄蕩開來。

陽雀頭上長有一個角，是百鳥之王。它每年春秋往返南北不必親自撲翅動羽，是乘著陽雀馬御風而行的;它的食物也不必自己親自尋覓，只消立于枝頭，林間百鳥便爭相銜食相喂……

哦，可憐的女子!美麗的傳說!

經歷無盡的凄苦折磨，化鳥后竟有如此待遇!鄉間百姓善良的臆想，讓我們的感傷之情釋懷了許多，于是在陽雀聲聲啼鳴中不覺入眠。

久而久之，陽雀的啼鳴伴著那迷人的故事，不覺成為故鄉精神文化的獨特注腳，融進我的血脈之中，時時牽絆著我的心靈。

后來，我告別故鄉求學于小縣城一隅。夕陽中校外農舍屋瓦上飄起的裊裊炊煙、月圓夜宿舍白墻上斑駁陸離的疏影、秋風秋雨吹打窗外芭蕉葉的脆響，時時在我敏感的心頭掠過說不清道不明的惆悵，宛若小石投湖驚起漣漪不止不息。我當然知道，心中郁結難遣的是對大山深處故鄉深切的不舍和依戀。

又是春夏之交月圓之際的難眠夜晚，忽然聽得窗外傳來熟悉的陽雀叫聲。我的心一激靈，連忙喊醒同窗，相約第二天游山尋鳥。

小城后山林木蔥蘢，縱橫交錯的小徑上恣意生長。林鳥跳躍，佳木芬芳。麗日當空，叢叢杜鵑花搖曳著緋紅笑臉。

“歸……貴陽……”陽雀清脆的鳴叫聲，儼若明麗的陽光穿透綠樹枝葉，跳躍在我們心坎之上。循聲追去，卻發現鳴聲忽東忽西忽遠忽近，無有定蹤。及至氣喘吁吁攀上小山頂時，驀然發現天開地朗，撲入眼簾的陽光、小城、青山、田陌皆那般鮮活靚麗。

哦，借著那清澈嘹亮啼鳴的指引，竟讓我在異地他鄉拂去心上的塵垢霧霾，重新拭亮了心底的明鏡。

久已逝去的青春氣息啊，在這淅瀝細雨的夜晚，又散溢著草莓般的馨香!

近來忙中偷閑，信手翻尋了一些與陽雀有關的傳說。

陽雀學名鷹鵑，是杜鵑的一種，根據鳴聲特點屬于三聲杜鵑。在古蜀地，另有一種四聲杜鵑，傳說是古蜀國望帝魂靈所化。

望帝生前愛民如子，深受黎民愛戴。他重視農業生產，常常叮囑百姓按時令勞作不誤農時，百姓由此生活富足衣食無憂。但晚年的望帝年邁體衰，面對洪水不時泛濫肆掠，侵擾蜀地禍害生靈，卻無計可施。

后來有一具男尸溯江，漂流到蜀地竟然神奇復活，他自稱鱉靈來自楚國。深感驚奇的望帝與之長談，并被他的見識和才華折服，于是委任鱉靈為蜀國宰相。

不久，一場大洪水又暴發了。由于狹窄的巫峽河道壅塞了長江，使蜀地成為一片汪洋澤國。鱉靈臨危受命，擔負治水重任。他發揮自己深悉水性的特長，帶領人民鑿寬巫峽，使洪水順利通過夔門，由此解救了蜀地萬千黎民百姓。

望帝深感鱉靈治水的豐功偉績，于是將帝位禪讓于他，自己則隱居西山。

歸隱后的望帝仍牽掛著自己的子民，時時為他們的衣食操心費神。望帝死后，魂魄化為杜鵑鳥，在春夏之交的林間樹梢，反復啼鳴“快快布谷”“豌豆包谷”催耕催種。情至深處，那可憐的鳥兒竟口中啼血，滴落在漫山遍野的杜鵑花上，染紅的杜鵑花由此有了一個更形象的名字——映山紅。蜀地百姓聽到一聲聲深情的催促，看到山間坡地紅彤彤的嬌艷花朵，便急忙拽牛扶犁拉開春耕生產的大幕，用辛勤勞動換取豐衣足食的美好生活。

“望帝春心托杜鵑”，李商隱晦澀難解的詩句，莫非就來自這個美麗的民間傳說?

窗外雨聲淅瀝漸至稠密，敲打枝葉的聲音透過窗紗傳至枕畔。

林間那只陽雀依舊在深情地鳴唱。

我慶幸，浸入自己血脈的故事雖然有些凄迷哀婉，卻染上了淳樸善良的底色。

在天氣變幻莫測的時節，在這多雨的夜里，且在雨聲和陽雀的啼鳴聲中，就著那生命中最貴重的色彩，暫且沉沉睡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