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曉東
初識李雙雙,是2012年我出任黔江詩聯學會會長不久之后的事。聽學會的詩友們介紹,說是重慶經貿職業學院有個在讀的土家族女生,喜歡詩詞且寫得還不錯,與幾個同齡人組織起沙龍,常常玩一些詩詞接龍、酬唱等活動,頗具水準。
我當時便對素不相識的她,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只因她的名字與上世紀六十年代一部著名的電影《李雙雙》同名。之后我又聽說,她還有一個叫作“阿瞞”的筆名。我一聽之下,又是吃驚又是好笑。這分明便是三國中曹操的小字啊,什么樣的人會用這樣的筆名?更何況這還是個女生。此后,我對這個名叫“阿瞞”的女生產生了好奇,更產生了見她一面的想法。她是個什么樣的女生呢?
不久,她來參加學會活動,我算是得償所愿了:這個與張瑞芳主演的李雙雙同名的女生,除臉形略有三分相似,眉梢眼角、氣質神態完全不同。銀幕上的李雙雙,大膽潑辣,快人快語,而眼前這個李雙雙,靦腆怕羞,輕言細語,無論如何都不能將二者聯系起來。真不清楚她的父母是出于何種心態和理由給她取了這么個名字的。
漸漸熟悉之后,我才了解到,這兩個李雙雙也并非毫無相似之處。她們是有共同點的:都愛自己的鄉村,都愛大自然,也都愛勞動。當然,一個是銀幕上虛擬的主角形象,是演員用自己的出色表演展示出來;另一個則來自于真實的生活,用詩家語以寫日記的形式真實地記錄下來。
說起她“阿瞞”的筆名,她笑著解釋:因為熱愛自己的家鄉,熱愛大自然即那個位于八面山深處、小南海里面一個叫雙巖的小村落。她想象著自己在山中閉著眼睛養神的愜意,取名叫“阿瞞”。阿,泛指山,山坡,而“山阿”,即山的曲折處之意,語本《楚辭·九歌·山鬼》:“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帶女蘿。”而瞞,乃是閉目的樣子,語出《逸周書·寶典》:“淺薄閑瞞,其謀乃獲。”沒想到竟然與魏武帝小字雷同,“純屬巧合,我那時還不知道這是曹操的小字。”她微笑著,笑得坦然而自信。
她的大學時代,充溢著詩人的浪漫和灑脫,而這種詩人獨有的氣質特征,在女生中是很罕見的,有友人劉德明唱她和、她唱小弟李釗和為證:
臨江仙(劉德明)
平生多擬青山席,猶有煙水如窗。賦詩為彘好傳腔,座中真個是雙雙。島外波濤應幾許,不知何處逢逄。扶風之客可酬江,踏云之客可酬邦。
臨江仙·步劉德明韻(李雙雙)
人間幾個堪才俊?平日開卷蕓窗。今宵三杰展文腔,氣吞瀛海是雙雙。夜半無眠頻對酒,濤聲依舊逢逄。杯中詩句滿春江,繞開山水喚臨邦。
臨江仙(李雙雙)
水上揮毫憑醉意,座中盡述紅塵。秋風吹夢也成文。輕舟呼日月,自在兩三人。瀛海騰波千萬里,繁華多少浮云。且將詩酒轉晨昏。平生無大事,杯底探乾坤。
臨江仙·步李雙雙韻(李釗)
終日難消沉醉意,此時暫卻紅塵。尋來山水作佳文。詩中談雅趣,此處有騷人。閑看平生多趣事,原來都是浮云。三人把酒笑黃昏。共于瀛海住,共與醉乾坤。
上面前兩首詞韻腳全同,后面兩首詞韻腳全同,應是酒席上的步韻即興之作。步韻,也稱次韻,是用他人詩作韻腳的原字及其先后次第來寫詩酬唱,始于唐代白居易同元稹的互相唱和。因為韻腳只能原位原字,對作者的韻律熟悉程度及文字駕馭能力都有較高的要求,特別是即席而作,更是要求才思敏捷、才情充沛。詞作雖略嫌幼稚,如“雙”“ 逄”“云”等皆可重組用詞,而皆用了原詞,顯出作者的語言掌握能力有待提高,但毫無疑問,它自然流淌著青年詞人的自信和瀟灑。
李雙雙2016年畢業后,先后在榮昌大成小學和開州國學書院工作約兩年。因為成家,家里的奶奶又需照顧,而她素有無拘無束的天性,熱愛大自然,熱愛農村日出而作的生活,所以她回到自己的老家。在勞作之余,她用詩記錄著她沾滿鄉土氣息的生活。
2021年6月3日,雙雙去打豬草,雨天溪水猛漲,她觸景生情,于是用一首七絕記錄下自己的心情:
雨天山澗割豬草,偶見溪流聲勢浩。
背簍扔開踩水玩,心中只道時辰早。
同日歸來,霧起,她又賦七律云:
四野微茫山隱隱,漫天風雨洗塵埃。
霧從板壁盤旋進,我把門窗次第開。
一任朦朧沾屋角,幾經縹緲入茶杯。
吸完這口渾然氣,慣看煙云去復來。
八面山里氣象變化萬千,次日的晚霞吸引了她的目光:
東君留影與山連,野地蛙聲合暮煙。
淺黑深紅真似畫,知誰潑墨在天邊?
2021年6月5日,辛勤勞作一天的雙雙歸來,用詩寫下她的忙碌和辛苦:
地里繁忙過,山巒駐晚暉。家中禽畜鬧,急盼主人歸。
主人饑又渴,無力多嗔喝。天明始出門,天黑才放活。
雞見主人歸,昂頭呼伙伴。成群擺擺來,咯嗒聲聲亂。
豬見主人歸,動靜了不得!嗷嗷拱圈門,一直要吃食。
誰憐主人身,田頭已竭力。辛勞一整天,進門難歇息。
出入忙關門,躲雞似防賊。別刀空背篼,諸事待人理。
小雞總調皮,上前啄腳趾。腦袋頻頻看:晚餐何時矣!
大雞攆不開,門外齊拉屎。一坨又一灘,最易沾雙履。
進屋鏟苞谷,撒在碓窩旁。尖嘴連連動,爭食個個強。
顆顆皆撿盡,雞群方散場。轉身喝杯水,即向灶間忙。
抱柴先燒火,潲水半鍋可?用具倒一邊,個中何繁瑣!
匆匆把地掃,又該宰豬草。豬叫聲愈高,徒惹人煩躁。
天色近昏昏,鍋中食漸溫。和水沖一桶,暫得清耳根。
瓢瓢槽里扣,肥豬大口吞。趁它吃食歡,圈內掏豬糞。
來往復添柴,火鉗恒歊焮。豬已先墊肚,我仍腹空空。
為吃一碗面,偷閑洗蒜蔥。豬叫須臾復,槽里添食速。
如此兩三巡,忙罷緩舒服。饑渴得解后,刷腳去污垢。
既而對灶臺,每每折騰久。庭外涼風起,側首望星河。
細論田園事,樂比苦應多。老繭經年月,揮汗自如歌。
不擺龍門陣,摳腳亦吟哦。
此詩一掃舊詩家之積習,完全取材于生活。特別是“小雞總調皮,上前啄腳趾。腦袋頻頻看:晚餐何時矣”;“抱柴先燒火,潲水半鍋可?用具倒一邊,個中何繁瑣”等句,極具生活氣息,非有真實體驗者不能為也。末四句“老繭經年月,揮汗自如歌。不擺龍門陣,摳腳亦吟哦”更是升華全篇。試想一個女大學生,打理農家諸事絲毫不以為苦,“摳腳亦吟哦”,其天真爛漫之態、自得其樂之心,儼然便是簞食瓢飲、安貧樂道的女顏回,其志趣節操又豈是城市中那些嬌生慣養、好吃懶做、只知穿衣打扮的小姐太太可比的?
雙雙熟悉和熱愛土家人的生活,絲瓜花開了,她唱吟:
生在農家大半年,幾多子嗣予炊煙?
迎春瓣裂臺階下,入夏花開棗樹巔。
不疾不徐身漸穩,且枝且蔓果高懸。
隨風旖旎無他技,手腳抓牢自向前。
她寫她家的菜園:
小園與我互為鄰,架上翻藤日日新。
綠葉托苞香在腹,黃瓜打膽刺環身。
一畦蔬菜千層霧,萬里河山幾處真。
唯有情思難掩蓋,或深或淺不防人。
真是野趣橫生,亦妙趣橫生,似乎觸目之景皆可成詩,頗有讀楊萬里范成大之感。
她去砍柴,也來個五律:
丁丁聽雜木,映向幾重阿。
刺網憑刀上,生柴帶葉拖。
山枝撩發亂,野趣合心多。
輾轉松林路,爬坡又下坡。
2022年9月黔江大旱,在農村勞作的她寫出憂慮和期盼,足見詩人情懷:
山河病體總添傷,郁結心中飯不香。
此個金秋無賴客,幾分誠意送清涼?
當秋氣候太無常,臘月柑橙八月黃。
唯盼天時均澇旱,施恩護下過冬糧。
李雙雙的詩詞作品多是農村生活題材,有自己獨具特色的詩家語,無生字,無僻典,通達而不直白,言淺卻能意深,極富詩意,而又極富生活氣息、極接地氣。我相信,讀過她詩作的人,定會留下深刻的印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