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虹

清明雨絲裹著松柏的清香，我站在馬腦頂的山崗上，望著遠處社溪溝蒼翠的松林。七十年前，那些青松曾見證過怎樣驚心動魄的故事？細雨濡濕了無名烈士碑上“永垂不朽”四個紅字，像是先輩們未干的淚痕。

1949年的寒冬來得格外早。當五星紅旗在天安門升起時，武陵山深處的酉陽還籠罩在血色陰云中。庹貢庭逃到石家巖窩坨那日，烏鴉在光禿禿的樺樹上盤旋，他的皮靴碾碎滿地冰霜，在祠堂青石板上踏出空洞的回響。二十余個黑影聚在神龕前，燭火將“精忠報國”的匾額映得忽明忽暗。我常想，當陳銓接過“川黔鄂湘民眾自衛軍”的旗號時，是否瞥見了神龕上積滿的塵埃？

那年臘月，社溪溝的溪水都結了冰。謝建安裹著狼皮大氅，在學堂坪的土樓里對著地圖獰笑。他手指劃過社溪溝的羊腸小道，指尖殘留著龔灘鹽倉里的咸腥——八十萬斤救命鹽被劫掠一空，沿河吊腳樓里此起彼伏的哭聲，讓那年冬天的寒風愈發刺骨。

1950年驚蟄剛過，解放軍的草鞋踏碎了社溪溝的薄冰。三營戰士王栓柱記得，那日晨霧濃得化不開，松針上的露珠都凝著肅殺之氣。便衣大隊的皮襖下藏著沖鋒槍，縣大隊龐隊長腰間的駁殼槍蹭得發亮。他們像群沉默的獵豹，沿著兩山之間的溝壑潛行。突然，崖頂滾落的碎石驚飛寒鴉，密林深處傳來鐵器碰撞的脆響。

“砰！”第一聲槍響撕裂晨霧時，謝建安正蹲在戰壕里啃烤土豆。他永遠記得那個瞬間——原本靜默的山道上突然躍起無數黑影，沖鋒槍噴吐的火舌比正月里的龍燈還要刺目。黔江中塘匪首楊德滋的望遠鏡摔在石頭上，鏡片折射出千百個太陽。剎那間，整條山谷活過來了，槍聲像除夕的爆竹般此起彼伏，驚得野豬在荊棘叢中橫沖直撞。

王栓柱的日記本里夾著片帶彈孔的楓葉：“三月十一日，我們被圍在茶灣埡口。童光祖的預備隊從山頂壓下來時，張大個子的血濺了我滿臉。排長嘶吼著讓我們背靠背圍成圈，我看見西邊山頭飄起了紅旗……那天傍晚，殘陽如血染紅了學堂坪的那一坡梯田。潰散的匪徒踩著麥苗逃竄，留下滿地黃銅彈殼，在暮色中泛著幽幽冷光。

謝建安逃進石家河芭蕉洞那夜，山洪沖斷了巖窩坨的木橋。這個天然溶洞像張開的獸口，鐘乳石上垂著冰棱，暗河在腳下嗚咽。七月的悶熱讓洞壁滲出腥甜的水珠，土匪們枕著搶來的繡花棉被，卻總被解放軍的沖鋒號驚醒。當第一包炸藥在洞口炸響時，鐘子根打翻了桐油燈，火苗舔舐著巖壁上的苔蘚，映得洞窟如同煉獄。

如今走在社溪村的青石板路上，白發老人仍會指著某處斷墻：“瞧見沒？當年子彈在這兒啃了個豁口。”春日的陽光灑在社溪的吊腳樓上，孩童們追逐著紙鳶，將那些血色記憶放飛到九霄云外。只有芭蕉洞前的野杜鵑開得格外艷，老輩人說，那是烈士的血澆灌的。

細雨漸歇，我輕輕拂去無名墓碑上的花瓣。山風穿過松林，帶來遠處學校的鐘聲。七十年前在此倒下的年輕生命，終于聽見了他們用熱血換來的瑯瑯書聲。墓碑上的露珠滾落，在春光里折射出一道小小的彩虹。